• 字体
当前位置:首页 > 书库 > 历史·穿越 > 浮生六记
听书 - 浮生六记
00:00 / 00:00

+

-

语速: 慢速 默认 快速
- 6 +
自动播放×

御姐音

大叔音

萝莉音

型男音

温馨提示:
是否自动播放到下一章节?
立即播放当前章节?
确定
确定
取消
全书进度
(共章)

卷四 浪游记快

张诗群,沈复 / 2021-12-30  / 下载TXT - 下载ZIP - 下载RAR

分享到:
关闭

余游幕三十年来,天下所未到者,蜀中、黔中与滇南耳。惜乎轮蹄征逐,处处随人,山水怡情,云烟过眼,不道领略其大概,不能探僻寻幽也。余凡事喜独出己见,不屑随人是非,即论诗品画,莫不存人珍我弃、人弃我取之意。故名胜所在,贵乎心得,有名胜而不觉其佳者,有非名胜而自以为妙者。聊以平生所历者记之。

余年十五时,吾父稼夫公馆于山阴赵明府幕中。有赵省斋先生名传者,杭之宿儒也,赵明府延教其子,吾父命余亦拜投门下。

暇日出游,得至吼山。离城约十余里,不通陆路。近山见一石洞,上有片石,横裂欲堕,即从其下荡舟入。豁然空其中,四面皆峭壁,俗名之曰“水园”。临流建石阁五椽,对面石壁有“观鱼跃”三字,水深不测,相传有巨鳞潜伏。余投饵试之,仅见不盈尺者出而唼食焉。阁后有道通旱园,拳石乱矗,有横阔如掌者,有柱石平其顶而上加大石者,凿痕犹在,一无可取。游览既毕,宴于水阁,命从者放爆竹,轰然一响,万山齐应,如闻霹雳声。此幼时快游之始。惜乎兰亭、禹陵未能一到,至今以为憾。

至山阴之明年,先生以亲老不远游,设帐于家,余遂从至杭。西湖之胜,因得畅游。结构之妙,予以龙井为最,小有天园次之。石取天竺之飞来峰,城隍山之瑞石古洞。水取玉泉,以水清多鱼,有活泼趣也。大约至不堪者,葛岭之玛瑙寺。其余湖心亭、六一泉诸景,各有妙处,不能尽述,然皆不脱脂粉气,反不如小静室之幽僻,雅近天然。

苏小墓在西泠桥侧。土人指示,初仅半丘黄土而已。乾隆庚子圣驾南巡,曾一询及。甲辰春,复举南巡盛典,则苏小墓已石筑其坟,作八角形,上立一碑,大书曰:“钱塘苏小小之墓”。从此吊古骚人不须徘徊探访矣。余思古来烈魄忠魂堙没不传者,固不可胜数,即传而不久者亦不为少。小小一名妓耳,自南齐至今,尽人而知之,此殆灵气所钟,为湖山点缀耶?

桥北数武有祟文书院,余曾与同学赵缉之投考其中。时值长夏,起极早,出钱塘门,过昭庆寺,上断桥,坐石阑上。旭日将升,朝霞映于柳外,尽态极妍。白莲香里,清风徐来,令人心骨皆清。步至书院,题犹未出也。

午后交卷,偕缉之纳凉于紫云洞,大可容数十人,石窍上透日光。有人设短几矮凳,卖酒于此。解衣小酌,尝鹿脯甚妙,佐以鲜菱雪藕,微酣出洞。缉之曰:“上有朝阳台,颇高旷,盍往一游?”余亦兴发,奋勇登其巅,觉西湖如镜,杭城如丸,钱塘江如带,极目可数百里。此生平第一大观也。

坐良久,阳乌将落,相携下山,南屏晚钟动矣。韬光、云栖路远未到,其红门局之梅花,姑姑庙之铁树,不过尔尔。紫阳洞予以为必可观,而访寻得之,洞口仅容—指,涓涓流水而已。相传中有洞天,恨不能抉门而入。

清明日,先生春祭扫墓,挈余同游。墓在东岳,是乡多竹,坟丁掘未出土之毛笋,形如梨而尖,作羹供客。余甘之,尽其两碗。先生曰:“噫!是虽味美而克心血,宜多食肉以解之。”余素不贪屠门之嚼,至是饭量且因笋而减,归途觉烦躁,唇舌几裂。过石屋洞,不甚可观。水乐洞峭壁多藤萝,入洞如斗室,有泉流甚急,其声琅琅。池广仅三尺,深五寸许,不溢亦不竭。余俯流就饮,烦躁顿解。洞外二小亭,坐其中可听泉声。衲子请观万年缸,缸在香积厨,形甚巨,以竹引泉灌其内,听其满溢,年久结苔厚尺许,冬日不冰,故不损也。

辛丑秋八月,吾父病疟返里,寒索火,热索冰,余谏不听,竟转伤寒,病势日重。余侍奉汤药,昼夜不交睫者几一月。吾妇芸娘亦大病,恹恹在床。心境恶劣,莫可名状。吾父呼余嘱之曰:“我病恐不起,汝守数本书,终非糊口计,我托汝于盟弟蒋思斋,仍继吾业可耳。”越日思斋来,即于榻前命拜为师。未几,得名医徐观莲先生诊治,父病渐痊,芸亦得徐力起床。而余则从此习幕矣。此非快事,何记于此?曰:此抛书浪游之始,故记之。

思斋先生名襄。是年冬,即相随习幕于奉贤官舍。有同习幕者,顾姓名金鉴,宇鸿干,号紫霞,亦苏州人也,为人慷慨刚毅,直谅不阿,长余一岁,呼之为兄。鸿干即毅然呼余为弟,倾心相交。此余第一知己交也。惜以二十二岁卒,余即落落寡交。今年且四十有六矣,茫茫沧海,不知此生再遇知己如鸿干者否?

忆与鸿干订交,襟怀高旷,时兴山居之想。重九日,余与鸿干俱在苏,有前辈王小侠与吾父稼夫公唤女伶演剧,宴客吾家。余患其扰,先一日约鸿干赴寒山登高,借访他日结庐之地,芸为整理小酒榼。

越日天将晓,鸿干已登门相邀。遂携榼出胥门,入面肆,各饱食。渡胥江,步至横塘枣市桥,雇一叶扁舟,到山日犹未午。舟子颇循良,令其籴米煮饭。余两人上岸,先至中峰寺。

寺在支硎古刹之南,循道而上,寺藏深树,山门寂静,地僻僧闲,见余两人不衫不履,不甚接待。余等志不在此,未深入。归舟,饭已熟。饭毕,舟子携榼相随,瞩其子守船。由寒山至高义园之白云精舍,轩临峭壁,下凿小池,围以石栏,一泓秋水,崖悬薜荔,墙积莓苔。坐轩下,惟闻落叶萧萧,悄无人迹。

出门有一亭,嘱舟子坐此相候。余两人从石罅中入,名“一线天”。循级盘旋,直造其巅,曰“上白云”,有庵已坍颓,存一危栈,仅可远眺。小憩片刻,即相扶而下。舟子曰:“登高忘携酒(木盍)矣。”鸿干曰:“我等之游,欲觅偕隐地耳,非专为登高也。”舟子曰:“离此南行二三里,有上沙村,多人家,有隙地,我有表戚范姓居是村,盍往一游?”余喜曰:“此明末徐俟斋先生隐居处也。有园,闻极幽雅,从未一游。”于是舟子导往。

村在两山夹道中。园依山而无石,老树多极纡回盘郁之势,亭榭窗栏,尽从朴素。竹篱茅舍,不愧隐者之居。中有皂荚亭,树大可两抱。余所历园亭,此为第一。

园左有山,俗呼鸡笼山。山峰直竖,上加大石,如杭城之瑞石古洞,而不及其玲珑。旁一青石加榻,鸿干卧其上曰:“此处仰观峰岭,俯视园亭,既旷且幽,可以开樽矣。”因拉舟子同饮,或歌或啸,大畅胸怀。

土人知余等觅地而来,误以为堪舆,以某处有好风水相告。鸿干曰:“但期合意,不论风水。”岂意竟成谶语!酒瓶既罄,各采野菊插满两鬓。

归舟,日已将没。更许抵家,客犹未散。芸私告余曰:“女伶中有兰官者,端庄可取。”余假传母命呼之入内,握其腕而睨之,果丰颐白腻。余顾芸曰:“美则美矣,终嫌名不称实。”芸曰:“肥者有福相。”余曰:“马嵬之祸,玉环之福安在?”芸以他辞遣之出,谓余曰:“今日君又大醉耶?”余乃历述所游,芸亦神往者久之。

癸卯春,余从思斋先生就维扬之聘,始见金、焦面目。金山宜远观,焦山宜近视,惜余往来其间,未尝登眺。渡江而北,渔洋所谓“绿杨城郭是扬州”一语已活现矣!

平山堂离城约三四里,行其途有八九里,虽全是人工,而奇思幻想,点缀天然,即阆苑瑶池、琼楼玉宇,谅不过此。其妙处在十余家之园亭合而为一,联络至山,气势俱贯。其最难位置处,出城八景,有一里许紧沿城郭。夫城缀于旷远重山间,方可入画,园林有此,蠢笨绝伦。而观其或亭或台、或墙或石、或竹或树,半隐半露间,使游人不觉其触目,此非胸有丘壑者断难下手。

城尽,以虹园为首,折而向北,有石梁曰“虹桥”,不知园以桥名乎?桥以园名乎?荡舟过,曰“长堤春柳”,此景不缀城脚而缀于此,更见布置之妙。再折而西,垒土立庙,曰“小金山”,有此一挡,便觉气势紧凑,亦非俗笔。闻此地本沙土,屡筑不成,用木排若干,层叠加土,费数万金乃成。若非商家,乌能如是。

过此有胜概楼,年年观竞渡于此。河面较宽,南北跨一莲花桥,桥门通八面,桥面设五亭,扬人呼为“四盘一暖锅”。此思穷力竭之为,不甚可取。桥南有莲心寺,寺中突起喇嘛白塔,金顶缨络,高矗云霄,殿角红墙,松柏掩映,钟磬时闻,此天下园亭所未有者。过桥见三层高阁,画栋飞檐,五采绚烂,叠以太湖石,围以白石栏,名目“五云多处”,如作文中间之大结构也。过此名“蜀冈朝阳”,平坦无奇,且属附会。将及山,河面渐束,堆土植竹树,作四五曲。似已山穷水尽,而忽豁然开朗,平山之万松林已列于前矣。

“平山堂”为欧阳文忠公所书。所谓淮东第五泉,真者在假山石洞中,不过一井耳,味与天泉同;其荷亭中之六孔铁井栏者,乃系假设,水不堪饮。九峰园另在南门幽静处,别饶天趣,余以为诸园之冠。康山未到,不识如何。此皆言其大概,其工巧处、精美处,不能尽述。大约宜以艳妆美人目之,不可作浣纱溪上观也。余适恭逢南巡盛典,各工告竣,敬演接驾点缀,因得畅其大观,亦人生难遇者也。

甲辰之春,余随待吾父于吴江明府幕中,与山阴章苹江、武林章映牧、苕溪顾蔼泉诸公同事,恭办南斗圩行宫,得第二次瞻仰天颜。一日,天将晚矣,忽动归兴。有办差小快船,双橹两浆,于太湖飞棹疾驰,吴俗呼为“出水辔头”,转瞬已至吴门桥。即跨鹤腾空,无此神爽。抵家,晚餐未熟也。

吾乡素尚繁华,至此日之争奇夺胜,较昔尤奢。灯彩眩眸,笙歌聒耳,古人所谓“画栋雕甍”、“珠帘绣幕”、“玉栏干”、“锦步障”,不啻过之。余为友人东拉西扯,助其插花结彩,闲则呼朋引类,剧饮狂歌,畅怀游览,少年豪兴,不倦不疲。苟生于盛世而仍居僻壤,安得此游观哉?

是年,何明府因事被议,吾父即就海宁王明府之聘。嘉兴有刘蕙阶者,长斋佞佛,来拜吾父。其家在烟雨楼侧,一阁临河,曰“水月居”,其诵经处也,洁静如僧舍。烟雨楼在镜湖之中,四岸皆绿杨,惜无多竹。有平台可远眺,渔舟星列,漠漠平波,似宜月夜。衲子备素斋甚佳。

至海宁,与白门史心月、山阴俞午桥同事。心月一子名烛衡,澄静缄默,彬彬儒雅,与余莫逆,此生平第二知心交也。惜萍水相逢,聚首无多日耳。

游陈氏安澜园,地占百亩,重楼复阁,夹道回廊。池甚广,桥作六曲形。石满藤萝,凿痕全掩,古木千章,皆有参天之势。鸟啼花落,如人深山。此人工而归于天然者,余所历平地之假石园亭,此为第一。曾于桂花楼中张宴,诸味尽为花气所夺,惟酱姜味不变。姜接之性老而愈辣,以喻忠节之臣,洵不虚也。

出南门即大海,一日两潮,如万丈银堤,破海而过。船有迎潮者,潮至,反棹相向,于船头设一木招,状如长柄大刀。招一捺,潮即分破,船即随招而入,俄顷始浮起,拨转船头随潮而去,顷刻百里。塘上有塔院,中秋夜曾随吾父观潮于此。循塘东约三十里,名尖山,一峰突起,扑入海中。山顶有阁,匾曰“海阔天空”。一望无际,但见怒涛接天而已。

余年二十有五,应徽州绩溪克明府之召。由武林下“江山船”,过富春山,登子陵钓台。台在山腰,一峰突起,离水十余丈。岂汉时之水竞与峰齐耶?月夜泊界口,有巡检署。“山高月小,水落石出”,此景宛然。黄山仅见其脚,惜未一瞻面目。

绩溪城处于万山之中,弹丸小邑,民情淳朴。近城有石镜山,由山弯中曲折一里许,悬崖急湍,湿翠欲滴。渐高,至山腰,有一方石亭,四面皆陡壁。亭左石削如屏,青色光润,可鉴人形,俗传能照前生。黄巢至此,照为猿猴形,纵火焚之,故不复现。

离城十里有火云洞天,石纹盘结,凹凸巉岩,如黄鹤山樵笔意,而杂乱无章,洞石皆深绛色。旁有一庵甚幽静,盐商程虚谷曾招游设宴于此。席中有肉馒头,小沙弥眈眈虎视,授以四枚,临行以番银二圆为酬,山僧不识,推不受。告以一枚可易青钱七百余文,僧以近无易处,仍不受。乃攒凑青蚨六百文付之,始欣然作谢。

他日余邀同人携榼再往,老僧嘱曰:“曩者小徒不知食何物而腹泻,今勿再与。”可知藜藿之腹,不受肉味,良可叹也。余谓同人曰:“作和尚者,必居此等僻地,终身不见不闻,或可修真养静。若吾乡之虎丘山,终日目所见者妖童艳妓,耳所听者弦索笙歌,鼻所闻者佳肴美酒,安得身如枯木、心如死灰哉?”

又去城三十里,名曰仁里,有花果会,十二年一举,每举各出盆花为赛。余在绩溪适逢其会,欣然欲往,苦无轿马。乃教以断竹为杠,缚椅为轿,雇人肩之而去,同游者惟同事许策廷,见者无不讶笑。至其地,有庙,不知供何神。庙前旷处,高搭戏台,画梁方柱,极其巍焕。近视,则纸扎彩画,抹以油漆者。锣声忽至,四人抬对烛,大如断柱;八人抬一猪,大若牯牛,盖公养十二年始宰以献神。策廷笑曰:“猪固寿长,神亦齿利。我若为神,乌能享此。”余曰:“亦足见其愚诚也。”入庙,殿廊轩院所设花果盆玩,并不剪枝拗节,尽以苍老古怪为佳,大半皆黄山松。既而开场演剧,人如潮涌而至,余与策廷遂避去。未两载,余与同事不合,拂衣归里。

余自绩溪之游,见热闹场中卑鄙之状不堪入目,因易儒为贾。余有姑丈袁万九,在盘溪之仙人塘作酿酒生涯,余与施心耕附资合伙。袁酒本海贩,不一载,值台湾林爽文之乱,海道阻隔,货积本折,不得已仍为冯妇。

馆江北四年,一无快游可记。迨居萧爽楼,正作烟火神仙,有表妹倩徐秀峰自粤东归,见余闲居,慨然曰:“足下待露而爨,笔耕而炊,终非久计,盍偕我作岭南游?当不仅获蝇头利也。”芸亦劝余曰:“乘此老亲尚健,子尚壮年,与其商柴计米而寻欢,不如一劳永逸。”余乃商诸交游者,集资作本。芸亦自办绣货及岭南所无之苏酒、醉蟹等物。禀知堂上,于小春十日,偕秀峰由东坝出芜湖口。

长江初历,大畅襟怀。每晚舟泊后,必小酌船头。见捕鱼者罾幂不满三尺,孔大约有四寸,铁箍四角,似取易沉。余笑曰:“圣人之教虽曰‘罟不用数’,而如此之大孔小罾,焉能有获?”秀峰曰:“此专为网鳊鱼设也。”见其系以长绠,忽起忽落,似探鱼之有无。未几,急挽出水,已有鳊鱼枷罾孔而起矣。余始喟然曰:“可知一己之见,未可测其奥妙。”

一日,见江心中一峰突起,四无依倚。秀峰曰:“此小孤山也。”霜林中,殿阁参差,乘风径过,惜未一游。

至滕王阁,犹吾苏府学之尊经阁移于胥门之大马头,王子安序中所云不足信也。即于阁下换高尾昂首船,名“三板子”,由赣关至南安登陆。值余三十诞辰,秀峰备面为寿。

越日过大庾岭,出巅一亭,匾曰“举头日近”,言其高也。山头分为二,两边峭壁,中留一道如石巷。口列两碑,一曰“急流勇退”,一曰“得意不可再往”。山顶有梅将军祠,未考为何朝人。所谓岭上梅花,并无一树,意者以梅将军得名梅岭耶?余所带送礼盆梅,至此将交腊月,已花落而叶黄矣。

过岭出口,山川风物便觉顿殊。岭西一山,石窍玲珑,已忘其名,舆夫曰:“中有仙人床榻。”匆匆竟过,以未得游为怅。

至南雄,雇老龙船,过佛山镇,见人家墙顶多列盆花,叶如冬青,花如牡丹,有大红、粉白、粉红三种,盖山茶花也。

腊月望,始抵省城,寓靖海门内,赁王姓临街楼屋三椽。秀峰货物皆销与当道,余亦随其开单拜客。即有配礼者络绎取货,不旬日而余物已尽。除夕,蚊声如雷。岁朝贺节,有棉袍纱套者。不惟气候迥别,即土著人物,同一五官而神情迥异。

正月既望,有署中同乡三友拉余游河观妓,名曰“打水围”,妓名“老举”。于是同出靖海门,下小艇,如剖分之半蛋而加篷焉。先至沙面,妓船名“花艇”,皆对头分排,中留水巷以通小艇往来。每帮约一二十号,横木绑定,以防海风。两船之间钉以木桩,套以藤圈,以便随潮涨落。鸨儿呼为“梳头婆”,头用银丝为架,高约四寸许,空其中而蟠发于外,以长耳挖插一朵花于鬓;身披元青短袄,著元青长裤,管拖脚背;腰束汗巾,或红或绿;赤足撒鞋,式如梨园旦脚。

登其艇,即躬身笑迎,搴帏入舱。旁列椅杌,中设大炕,一门通艄后。妇呼“有客”,即闻履声杂沓而出,有挽髻者,有盘辫者,傅粉如粉墙,搽脂如榴火,或红袄绿裤,或绿袄红裤,有著短袜而撮绣花蝴蝶履者,有赤足而套银脚镯者,或蹲于炕,或倚于门,双瞳闪闪,一言不发。

余顾秀峰曰:“此何为者也?”秀峰曰:“目成之后,招之始相就耳。”余试招之,果即欢容至前,袖出槟榔为敬。入口大嚼,涩不可耐,急吐之,以纸擦唇,其吐如血。合艇皆大笑。

又至军工厂,妆束亦相等,惟长幼皆能琵琶而已。与之言,对曰“咪”,“咪”者“何”也。余曰:“少不入广者,以其销魂耳,若此野妆蛮语,谁为动心哉?”一友曰:“潮帮妆束如仙,可往一游。”

至其帮,排舟亦如沙面。有著名鸨儿素娘者,妆束如花鼓妇。其粉头衣皆长领,颈套项锁,前发齐眉,后发垂肩,中挽一鬏似丫髻;裹足者著裙,不裹足者短袜,亦著蝴蝶履,长拖裤管,语音可辩。而余终嫌为异服,兴趣索然。

秀峰曰:“靖海门对渡有扬帮,留吴妆,君往,必有合意者。”一友曰:“所谓扬帮者,仅一鸨儿呼曰邵寡妇,携一媳曰大姑,系来自扬州,余皆湖广江西人也。”因至扬帮。对面两排仅十余艇,其中人物皆云鬟雾鬓,脂粉薄施,阔袖长裙,语音了了。所谓邵寡妇者,殷勤相接。遂有一友另唤酒船,大者曰“恒舻”,小者曰“沙姑艇”,作东道相邀,请余择妓。

余择一雏年者,身材状貌有类余妇芸娘,而足极尖细,名喜儿。秀峰唤一妓名翠姑。余皆各有旧交。放艇中流,开怀畅饮。至更许,余恐不能自持,坚欲回寓,而城已下钥久矣。盖海疆之城,日落即闭,余不知也。及终席,有卧吃鸦片烟者,有拥妓而调笑者。伻头各送衾枕至,行将连床开铺。

余暗询喜儿:“汝本艇可卧否?”对曰:“有寮可居,未知有客否也。”(寮者,船顶之楼。)余曰:“姑往探之。”招小艇渡至邵船,但见合帮灯火相对如长廊,寮适无客。鸨儿笑迎曰:“我知今日贵客来,故留寮以相待也。”余笑曰:“姥真荷叶下仙人哉!”

遂有伻头移烛相引,由舱后梯而登。宛如斗室,旁一长榻,几案俱备。揭帘再进,即在头舱之顶,床亦旁设,中间方窗嵌以玻璃,不火而光满一室,盖对船之灯光也。衾帐镜奁,颇极华美。喜儿曰:“从台可以望月。”即在梯门之上叠开一窗,蛇行而出,即后梢之顶也。三面皆设短栏,一轮明月,水阔天空。纵横如乱叶浮水者,酒船也;闪烁如繁星列天者,酒船之灯也;更有小艇梳织往来,笙歌弦索之声杂以长潮之沸,令人情为之移。

余曰:“‘少不入广’,当在斯矣!”惜余妇芸娘不能偕游至此,回顾喜儿,月下依稀相似,因挽之下台,息烛而卧。天将晓,秀峰等已哄然至,余披衣起迎,皆责以昨晚之逃。余曰:“无他,恐公等掀衾揭帐耳!”遂同归寓。

越数日,偕秀峰游海珠寺。寺在水中,围墙若城,四周离水五尺许有洞。设大炮以防海寇,潮涨潮落,随水浮沉,不觉炮门之或高或下,亦物理之不可测者。十三洋行在幽兰门之西,结构与洋画同。对渡名花地,花木甚繁,广州卖花处也。余自以为无花不识,至此仅识十之六七,询其名有《群芳谱》所未载者,或土音之不同钦?

海幢寺规模极大。山门内植榕树,大可十余抱,阴浓如盖,秋冬不凋。柱槛窗栏皆以铁梨木为之。有菩提树,其叶似柿,浸水去皮,肉筋细如蝉翼纱,可裱小册写经。

归途访喜儿于花艇,适翠、喜二妓俱无客。茶罢欲行,挽留再三。余所属意在寮,而其媳大姑已有酒客在上,因谓邵鸨儿曰:“若可同往寓中,则不妨一叙。”邵曰:“可。”秀峰先归,嘱从者整理酒肴。余携翠、喜至寓。

正谈笑间,适郡署王懋老不期来,挽之同饮。酒将沾唇,忽闻楼下人声嘈杂,似有上楼之势,盖房东一侄素无赖,知余招妓,故引人图诈耳。秀蜂怨曰:“此皆三白一时高兴,不合我亦从之。”余曰:“事已至此,应速思退兵之计,非斗口时也。”懋老曰:“我当先下说之。”

余即唤仆速雇两轿,先脱两妓,再图出城之策。闻懋老说之不退,亦不上楼。两轿已备,余仆手足颇捷,令其向前开路,秀峰挽翠姑继之,余挽喜儿于后,一哄而下。秀峰、翠姑得仆力已出门去,喜儿为横手所拿,余急起腿,中其臂,手一松而喜儿脱去,余亦乘势脱身出。余仆犹守于门,以防追抢。急问之曰:“见喜儿否?”仆曰:“翠姑已乘轿去,喜娘但见其出,未见其乘轿也。”余急燃炬,见空轿犹在路旁。急追至靖海门,见秀峰侍翠轿而立,又问之,对曰:“或应投东,而反奔西矣。”急反身,过寓十余家,闻暗处有唤余者,烛之,喜儿也,遂纳之轿,肩而行。

秀峰亦奔至,曰:“幽兰门有水窦可出,已托人贿之启钥,翠姑去矣,喜儿速往!”余曰:“君速回寓退兵,翠、喜交我!”至水窦边,果已启钥,翠先在。余遂左掖喜,右挽翠,折腰鹤步,踉跄出窦。天适微雨,路滑如油,至河干沙面,笙歌正盛。小艇有识翠姑者,招呼登舟。始见喜儿首如飞蓬,钗环俱无有。余曰:“被抢去耶?”喜儿笑曰:“闻此皆赤金,阿母物也,妾于下楼时已除去,藏于囊中。若被抢去,累君赔偿耶。”余闻言,心甚德之,令其重整钗环,勿告阿母,托言寓所人杂,故仍归舟耳。翠姑如言告母,并曰:“酒菜已饱,备粥可也。”

时寮上酒客已去,邵鸨儿命翠亦陪余登寮。见两对绣鞋泥污已透。三人共粥,聊以充饥。剪烛絮谈,始悉翠籍湖南,喜亦豫产,本姓欧阳,父亡母醮,为恶叔所卖。翠姑告以迎新送旧之苦,心不欢必强笑,酒不胜必强饮,身不快必强陪,喉不爽必强歌。更有乖张其性者,稍不合意,即掷酒翻案,大声辱骂,假母不察,反言接待不周。又有恶客彻夜蹂躏,不堪其扰。喜儿年轻初到,母犹惜之。不觉泪随言落,喜儿亦嘿然涕泣。余乃挽喜入杯,抚慰之。嘱翠姑卧于外榻,盖因秀峰交也。

自此或十日或五日,必遣人来招,喜或自放小艇,亲至河干迎接。余每去必邀秀峰,不邀他客,不另放艇。一夕之欢,番银四圆而已。秀峰今翠明红,俗谓之跳槽,甚至一招两妓。余则惟喜儿一人,偶独往,或小酌于平台,或清谈于寮内,不令唱歌,不强多饮,温存体恤,一艇怡然,邻妓皆羡之。有空闲无客者,知余在寮,必来相访。合帮之妓无一不识,每上其艇,呼余声不绝,余亦左顾右盼,应接不暇,此虽挥霍万金所不能致者。

余四月在彼处,共费百余金,得尝荔枝鲜果,亦生平快事。后鸨儿欲索五百金强余纳喜,余患其扰,遂图归计。秀峰迷恋于此,因劝其购一妾,仍由原路返吴。明年,秀峰再往,吾父不准偕游,遂就青浦杨明府之聘。及秀峰归,述及喜儿因余不往,几寻短见。噫!“半年一觉扬帮梦,赢得花船薄幸名”矣!

余自粤东归来,馆青浦两载,无快游可述。未几,芸、憨相遇,物议沸腾,芸以激愤致病。余与程墨安设一书画铺于家门之侧,聊佐汤药之需。

中秋后二日,有吴云客偕毛忆香、王星烂邀余游西山小静室,余适腕底无闲,嘱其先往。吴曰:“子能出城,明午当在山前水踏桥之来鹤庵相候。”余诺之。

越日,留程守铺,余独步出阊门。至山前过水踏桥,循田塍而西。见一庵南向,门带清流,剥啄问之,应曰:“客何来?”余告之。笑曰:“此‘得云’也,客不见匾额乎?‘来鹤’已过矣!”余曰:“自桥至此,未见有庵。”其人回指曰:“客不见土墙中森森多竹者,即是也。”

余乃返至墙下,小门深闭,门隙窥之,短篱曲径,绿竹猗猗,寂不闻人语声,叩之亦无应者。一人过,曰:“墙穴有石,敲门具也。”余试连击,果有小沙弥出应。余即循径入,过小石桥,向西一折,始见山门悬黑漆额,粉书“来鹤”二字,后有长跋,不暇细观。入门经韦陀殿,上下光洁,纤尘不染,知为小静室。忽见左廊又一小沙弥奉壶出,余大声呼问,即闻室内星烂笑曰:“何如?我谓三白决不失信也!”旋见云客出迎,曰:“候君早膳,何来之迟?”一僧继其后,向余稽首,问知为竹逸和尚。入其室,仅小屋三椽,额曰“桂轩”,庭中双桂盛开。星烂、忆香群起嚷曰:“来迟罚三杯!”席上荤素精洁,酒则黄白俱备。余问曰:“公等游几处矣?”云客曰:“昨来已晚,今晨仅到得云河亭耳。”欢饮良久。

饭毕,仍自得云河亭共游八九处,至华山而止,各有佳处,不能尽述。华山之顶有莲花峰,以时欲暮,期以后游。桂花之盛,至此为最,就花下饮清茗—瓯,即乘山舆径回来鹤。

桂轩之东,另有临洁小阁,已杯盘罗列。竹逸寡言静坐,而好客善饮。始则折桂催花,继则每人一令,二鼓始罢。

余曰:“今夜月色甚佳,即此酣卧,未免有负清光,何处得高旷地,一玩月色,庶不虚此良夜也?”竹逸曰:“放鹤亭可登也。”云客曰:“星烂抱得琴来,未闻绝调,到彼一弹何如?”乃偕往。但见木犀香里,一路霜林,月下长空,万籁俱寂。星烂弹《梅花三弄》,飘飘欲仙。忆香亦兴发,袖出铁笛,呜呜而吹之。云客曰:“今夜石湖看月者,谁能如吾辈之乐哉?”盖吾苏八月十八日石湖行春桥下,有看串月胜会,游船排挤,彻夜笙歌,名虽看月,实则挟妓哄饮而已。未几,月落霜寒,兴圃归卧。

明晨,云客谓众曰:“此地有无隐庵,极幽僻,君等有到过者否?”咸对曰:“无论未到,并未尝闻也。”竹逸曰:“无隐四面皆山,其地甚僻,僧不能久居。向年曾一至,已坍废。自尺木彭居士重修后,未尝往焉,今犹依稀识之。如欲往游,请为前导。”忆香曰:“枵腹去耶?”竹逸笑曰:“已备素面矣,再令道人携酒盒相从也。”面毕,步行而往。过高义园,云客欲往白云精舍,入门就坐。一僧徐步出,向云客拱手曰:“违教两月,城中有何新闻?抚军在辕否?”忆香忽起曰:“秃!”拂袖径出。余与星烂忍笑随之。云客、竹逸酬答数语,亦辞出。

高义园即范文正公墓,白云精舍在其旁。一轩面壁,上悬藤萝,下凿一潭,广丈许,一泓清碧,有金鳞游泳其中,名曰“钵盂泉”。竹炉茶灶,位置极幽。轩后于万绿丛中,可瞰范园之概。惜衲子俗,不堪久坐耳。是时由上沙村过鸡笼山,即余与鸿干登高处也。风物依然,鸿干已死,不胜今昔之感。

正惆怅间,忽流泉阻路不得进,有三五村童掘菌子于乱草中,探头而笑,似讶多人之至此者。询以无隐路,对曰:“前途水大不可行,请返数武,南有小径,度岭可达。”

从其言,度岭南行里许,渐觉竹树丛杂,四山环绕,径满绿茵,已无人迹。竹逸徘徊四顾曰:“似在斯,而径不可辨,奈何?”余乃蹲身细瞩,于千竿竹中隐隐见乱石墙舍,径拨丛竹间,横穿入觅之,始得一门,曰“无隐禅院,某年月日南园老人彭某重修”,众喜曰:“非君则武陵源矣!”

山门紧闭,敲良久,无应者。忽旁开一门,呀然有声,一鹑衣少年出,面有菜色,足无完履,问曰:“客何为者?”竹逸稽首曰:“慕此幽静,特来瞻仰。”少年曰:“如此穷山,僧散无人接待,请觅他游。”言已,闭门欲进。云客急止之,许以启门放游,必当酬谢。少年笑曰:“茶叶俱无,恐慢客耳,岂望酬耶?”

山门一启,即见佛面,金光与绿阴相映,庭阶石础,苔积如绣,殿后台级如墙,石栏绕之。循台而西,有石形如馒头,高二丈许,细竹环其趾。再西折北,由斜廊蹑级而登,客堂三卷楹紧对大石。石下凿一小月池,清泉一派,荇藻交横。堂东即正殿,殿左西向为僧房厨灶,殿后临峭壁,树杂阴浓,仰不见天。星烂力疲,就池边小憩,余从之。将启盒小酌,忽闻忆香音在树杪,呼曰:“三白速来,此间有妙境!”仰而视之,不见其人,因与星烂循声觅之。由东厢出一小门,折北,有石蹬如梯,约数十级,于竹坞中瞥见一楼。又梯而上,八窗洞然,额曰“飞云阁”。四山抱列如城,缺西南一角,遥见一水浸天,风帆隐隐,即太湖也。倚窗俯视,风动竹梢,如翻麦浪。忆香曰:“何如?”余曰:“此妙境也。”忽又闻云客于楼西呼曰:“忆香速来,此地更有妙境!”因又下楼,折而西十余级,忽豁然开朗,平坦如台。度其地,已在殿后峭壁之上,残砖缺础尚存,盖亦昔日之殿基也。周望环山,较阁更畅。忆香对太湖长啸一声,则群山齐应。乃席地开樽,忽愁枵腹,少年欲烹焦饭代茶,随令改茶为粥,邀与同啖。

询其何以冷落至此,曰:“四无居邻,夜多暴客,积粮时来强窃,即植蔬果,亦半为樵子所有。此为崇宁寺下院,长厨中月送饭干一石、盐菜一坛而已。某为彭姓裔,暂居看守,行将归去,不久当无人迹矣。”云客谢以番银一圆。

返至来鹤,买舟而归。余绘《无隐图》一幅,以赠竹逸,志快游也。

是年冬,余为友人作中保所累,家庭失欢,寄居锡山华氏。明年春,将之维扬,而短于资,有故人韩春泉在上洋幕府,因往访焉。衣敝履穿,不堪入署,投札约晤于郡庙园亭中。及出见,知余愁苦,概助十金。园为洋商捐施而成,极为阔大,惜点缀各景,杂乱无章,后叠山石,亦无起伏照应。

归途忽思虞山之胜,适有便舟附之。时当春仲,桃李争妍,逆旅行踪,苦无伴侣,乃怀青铜三百,信步至虞山书院。墙外仰瞩,见丛树交花,娇红稚绿,傍水依山,极饶幽趣,惜不得其门而入。问途以往,遇设篷瀹茗者,就之,烹碧罗春,饮之极佳。

询虞山何处最胜,一游者曰:“从此出西关,近剑门,亦虞山最佳处也,君欲往,请为前导。”余欣然从之。

出西门,循山脚,高低约数里,渐见山峰屹立,石作横纹,至则一山中分,两壁凹凸,高数十仞,近而仰视,势将倾堕。其人曰:“相传上有洞府,多仙景,惜无径可登。”余兴发,挽袖卷衣,猿攀而上,直造其巅。所谓洞府者,深仅丈许,上有石罅,洞然见天。俯首下视,腿软欲堕。乃以腹面壁,依藤附蔓而下。

其人叹曰:“壮裁!游兴之豪,未见有如君者。”余口渴思饮,邀其人就野店沽饮三杯。阳乌将落,未得遍游,拾赭石十余块,怀之归寓,负笈搭夜航至苏,仍返锡山。此余愁苦中之快游也。

嘉庆甲子春,痛遭先君之变,行将弃家远遁,友人夏揖山挽留其家。秋八月,邀余同往东海永泰沙勘收花息。沙隶崇明,出刘河口,航海百余里。新涨初辟,尚无街市。茫茫芦荻,绝少人烟,仅有同业丁氏仓库数十椽,四面掘沟河,筑堤栽柳绕于外。

丁字实初,家于崇,为一沙之首户。司会计者姓王,俱豪爽好客,不拘礼节,与余乍见即同故交。宰猪为饷,倾瓮为饮。令则拇战,不知诗文;歌则号呶,不讲音律。酒酣,挥手舞拳相扑为戏。蓄牯牛百余头,皆露宿堤上。养鹅为号,以防海盗。日则驱鹰犬猎于芦丛沙渚间,所获多飞禽。余亦从之驰逐,倦则卧。引至园田成熟处,每一字号圈筑高堤,以防潮汛。堤中通有水窦,用闸启闭,旱则长潮时启闸灌之,潦则落潮时开闸泄之。佃人皆散处如列星,一呼俱集,称业户曰“产主”,唯唯听命,朴诚可爱。而激之非义,则野横过于狼虎;幸一言公平,率然拜服。风雨晦明,恍同太古。卧床外瞩,即睹洪涛,枕畔潮声,如鸣金鼓。

一夜,忽见数十里外有红灯大如栲栳,浮于海中,又见红光烛天,势同失火,实初日:“此处起现神灯神火,不久又将涨出沙田矣。”揖山兴致素豪,至此益放。余更肆无忌惮,牛背狂歌,沙头醉舞,随其兴之所至,真生平无拘之快游也。事竣,十月始归。

吾苏虎丘之胜,余取后山之千顷云一处,次则剑池而已,余皆半借人工,且为脂粉所污,已失山林本相。即新起之白公祠、塔影桥,不过留雅名耳。其冶坊滨,余戏改为“野芳滨”,更不过脂乡粉队,徒形其妖冶而已。其在城中最著名之狮子林,虽曰云林手笔,且石质玲珑,中多古木,然以大势观之,竟同乱堆煤渣,积以苔藓,穿以蚁穴,全无山林气势。以余管窥所及,不知其抄。

灵岩山,为吴王馆娃宫故址,上有西施洞、响屧廊、采香径诸胜,而其势散漫,旷无收束,不及天平、支硎之别饶幽趣。

邓尉山一名元墓,西背太湖,东对锦峰,丹崖翠阁,望如图画。居人种梅为业,花开数十里,一望如积雪,故名“香雪海”。山之左有古柏四树,名之曰“清、奇、古、怪”。清者,一株挺直,茂如翠盖;奇者,卧地三曲,形“之”字;古者,秃顶扁阔,半朽如掌;怪者,体似旋螺,枝干皆然。相传汉以前物也。

乙丑孟春,揖山尊人莼芗先生偕其弟介石,率子侄四人,往幞山家祠春祭,兼扫祖墓,招余同往。顺道先至灵岩山,出虎山桥,由费家河进香雪海观梅,幞山祠宇即藏于香雪海中。时花正盛,咳吐俱香,余曾为介石画《幞山风木国》十二册。

是年九月,余从石琢堂殿撰赴四川重庆府之任,溯长江而上,舟抵皖城。皖山之麓,有元季忠臣余公之墓,墓侧有堂三楹,名曰“大观亭”,面临南湖,背倚潜山。亭在山脊,眺远颇畅。旁有深廊,北窗洞开。时值霜时初红,烂如桃李。同游者为蒋寿朋、蔡子琴。

南城外又有王氏园,其地长于东西,短于南北,盖北紧背城、南则临湖故也。既限于地,颇难位置,而观其结构,作重台叠馆之法。重台者,屋上作月台为庭院,叠石栽花于上,使游人不知脚下有屋。盖上叠石者则下实,上庭院者则下虚,故花木仍得地气而生也。叠馆者,楼上作轩,轩上再作平台。上下盘折,重叠四层,且有小池,水不漏泄,竟莫测其何虚何实。其立脚全用砖石为之,承重处仿照西洋立柱法。幸面对南湖,目无所阻,骋怀游览,胜于平园,真人工之奇绝者也。

武昌黄鹤楼在黄鹄矶上,后拖黄鹄山,俗呼为蛇山。楼有三层,画栋飞檐,倚城屹峙,面临汉江,与汉阳晴川阁相对。余与琢堂冒雪登焉,俯视长空,琼花飞舞,遥指银山玉树,恍如身在瑶台。江中往来小艇,纵横掀播,如浪卷残叶,名利之心至此一冷。壁间题咏甚多,不能记忆,但记楹对有云:“何时黄鹤重来,且共倒金樽,浇洲渚千年芳草;但见白云飞去,更谁吹玉笛,落江城五月梅花。”

黄州赤壁在府城汉川门外,屹立江滨,截然如壁,石皆绛色,故名焉。《水经》渭之赤鼻山,东坡游此作二赋,指为吴、魏交兵处,则非也。壁下已成陆地,上有二赋亭。

是年仲冬抵荆州,琢堂得升潼关观察之信,留余住荆州,余以未得见蜀中山水为怅。时琢堂入川,而哲嗣敦夫眷属及蔡子琴、席芝堂俱留于荆州,居刘氏废园。余记其厅额曰“紫藤红树山房”。庭阶围以石栏,凿方池一亩;池中建一亭,有石桥通焉。亭后筑土垒石,杂树丛生,余多旷地,楼阁俱倾颓矣。

客中无事,或吟或啸,或出游,或聚谈。岁暮虽资斧不继,而上下雍雍,典衣沽酒,且置锣鼓敲之。每夜必酌,每酌必令,窘则四两烧刀,亦必大施觞政。

遇同乡蔡姓者,蔡子琴与叙宗系,乃其族子也,倩其导游名胜。至府学前之曲江楼,昔张九龄为长史时,赋诗其上。朱子亦有诗曰:“相思欲回首,但上曲江楼。”城上又有雄楚搂,五代时高氏所建。规模雄峻,极目可数百里。绕城傍水,尽植垂杨,小舟荡浆往来,颇有画意。荆州府署即关壮缪帅府,仪门内有青石断马槽,相传即赤兔马食槽也。访罗含宅于城西小湖上,不遇。又访宋玉故宅于城北。昔庾信遇侯景之乱,遁归江陵,居宋玉故宅,继改为酒家,今则不可复识矣。

是年大除,雪后极寒,献岁发春,无贺年之扰,日惟燃纸炮、放纸鸢、扎纸灯以为乐。既而风传花信,雨濯春尘,琢堂诸姬携其少女幼子顺川流而下,敦夫乃重整行装,合帮而走。由樊城登陆,直赴潼关。

由山南阌乡县西出函谷关,有“紫气东来”四字,即老子乘青牛所过之地。两山夹道,仅容二马并行。约十里即潼关。左背峭壁,右临黄河,关在山河之间扼喉而起,重楼垒垛,极其雄峻。而车马寂然,人烟亦稀。昌黎诗曰“日照潼关四扇开”,殆亦言其冷落耶?

城中观察之下,仅一别驾。道署紧靠北城,后有园圃,横长约三亩。东西凿两池,水从西南墙外而入,东流至两池间,支分三道:一向南至大厨房,以供日用;一向东入东池;一向北折西、由石螭口中喷入西池,绕至西北,设闸泄泻,由城脚转北,穿窦而出,直下黄河。日夜环流,殊清人耳。竹树阴浓,仰不见天。西池中有亭,藕花绕左右。东有面南书室三间,庭有葡萄架,下设方石,可弈可饮,以外皆菊畦。西有面东轩屋三间,坐其中可听流水声。轩南有小门可通内室。轩北窗下另凿小池,池之北有小庙,祀花神。园正中筑三层楼一座,紧靠北城,高与城齐,俯视城外即黄河也。河之北,山如屏列,已属山西界。真洋洋大观也!

余居园南,屋如舟式。庭有土山,上有小亭,登之可览园中之概,绿阴四合,夏无暑气。琢堂为余额其斋曰“不系之舟”。此余幕游以来第一好居室也。土山之间,艺菊数十种,惜未及含葩,而琢堂调山左廉访矣。眷属移寓潼川书院,余亦随往院中居焉。

琢堂先赴任,余与子琴、芝堂等无事,辄出游。乘骑至华阴庙,过华封里,即尧时三祝处。庙内多秦槐汉柏,大皆三四抱,有槐中抱拍而生者,柏中抱槐而生者。殿廷古碑甚多,内有陈希夷书“福”、“寿”字。华山之脚有玉泉院,即希夷先生化形骨蜕处。有石洞如斗室,塑先生卧像于石床。其地水净沙明,草多绛色,泉流甚急,修竹绕之。洞外一方亭,额曰“无忧亭”。旁有古树三株,纹如裂炭,叶似槐而色深,不知其名,土人即呼曰“无忧树”。太华之高不知几千仞,惜未能裹粮往登焉。归途见林柿正黄,就马上摘食之,土人呼止弗听,嚼之涩甚,急吐去。下骑觅泉漱口,始能言,土人大笑。盖柿须摘下煮一沸,始去其涩,余不知也。

十月初,琢堂自山东专人来接眷属。遂出潼关,由河南入鲁。

山东济南府城内,西有大明湖,其中有历下亭、水香亭诸胜。夏月柳阴浓处,菡萏香来,载酒泛舟,极有幽趣。余冬日往视,但见衰柳寒烟,一水茫茫而已。趵突泉为济南七十二泉之冠,泉分三眼,从地底怒涌突起,势如腾沸。凡泉皆从上而下,此独从下而上,亦一奇也。池上有楼,供吕祖像,游者多于此品茶焉。明年二月,余就馆莱阳。至丁卯秋,琢堂降官翰林,余亦入都。所谓登州海市,竟无从一见。

册封琉球国记略(《海国记》)

嘉庆十三年,有旨册封琉球国王,正使为齐太史鲲,副使为费侍御锡章。吴门有沈三白名复者(注:此处疑为钱泳转录时有所改动,沈复原文或为“余”),为太史司笔砚,亦同行。

二月十八日,出京。至闰五月二日,始从福建省城启行登舟。舟长八丈余,阔二丈余,船身饰以黄色,上列旗帜甚多。次日,两册使奉节诏至,护送者为福州左营副将吴公安邦也,带兵弁二百二十名,分拨两舟,各带炮位。册使与从客共一舟,名曰头船,上下柁工兵役共计四百五十余人,各有腰牌为照。

每日乘潮行一二十里。至十一日,始出五虎门,向东,一望苍茫无际,海水作葱绿色,渐远渐蓝。十一月(按:应为“十二日”),过淡水。十三日辰刻,见钓鱼台,形如笔架。遥祭黑水沟,遂叩祷于天后,忽见白燕大如鸥,绕樯而飞,是日即转风。十四日早,隐隐见姑米山,入琉球界矣。十五日午刻,遥见远山一带,如虬形,古名流虬,以形似也。

相距约三四十里,舟中升炮三声,俄见小艇如蚁,约数百号,随风逐浪而来。先有一船,投帖送礼,有旗,旗上书“接封”二字。其头接官为紫巾大夫。所引小艇,皆独木为之,长不盈丈,宽二尺许,两艇并一,如比目鱼,人施短棹,分两行,挽引大船纤索,如虾须然。有红帽者,执旗鸣锣,为领队押帮之秀才官也。未几,又有鸣锣而来者,为二接之法司官,投衔帖请安。三接官为国舅,率通事官登舟参谒,册使命辞免。

至其口,曰那灞港,南山屏列,北筑石隄如长虹,以御潮汐。堤首有小山如伏虎,设炮台于上。封舟将到,即闻大炮三响,旋闻金鼓铜角之声,万人齐列。及进口,始见乐人排班,分左右行。前列红边黄旗两面,大书“金鼓”二字,后列号筒二人,喇叭二人,鼓四人,锣四人。但闻音韵悠扬中杂以角角咚咚而已。两岸聚观者,以数万计,男女莫辨。

封舟身重不能抵岸,乃横小船,架板作浮桥,以达封舟。岸上有屋三楹,额曰“却金亭”,国王(注:册封前应称世子)迎候于此,自称琉球国世孙尚某,亦用红手版,王冠乌纱帽,两翅湾曲向上,衣元青龙袍,金带,皂靴,容貌清癯,年仅二十二岁,跪迎于亭中。正使持节,副使捧诏,又听升炮三声,乃登岸,奉节诏于龙亭。天使二人,皆乘八座。至中途,有迎恩亭,国王设香案,率其众官,行三跪九叩首接诏礼。礼毕,王前导,至天使馆。正厅曰“敷命堂”,迎诏敕奉安正中,天使立左右,王率众官行请圣安礼,然后与天使行宾主礼,就座,三献茶,即辞去。天使送庭下,王揖让,亦乘八座回宫。

十六日,迎天后进天后宫。天使出馆,各庙拈香,答拜国王。回馆,于大堂升座,护送武弁,率水师兵披甲摆队进参,示威远也。

天使馆制悉仿中华,前列旗竿二,旗上大书“册封”二字。旁设吹鼓亭,每日辰、午、酉三时奏乐三通,排队中门而立,金锣画角,一如迎舟之乐,奏毕,各散去。东西两辕门外,俱铺白沙,莹白如雪。仪门内即敷命堂,堂后有穿堂至第四进后堂。堂之东,有楼曰“长风阁”,为正使起居之地,其西则居副使,登楼皆可远眺。其两庑东西二十间,随从诸人居之。馆之周围墙垣甚厚,皆砺石,石多绉纹,有小孔,形如骷髅。墙顶植草,叶如莴苣,不土而生,秋冬长茂。

至七月朔日,将举行追封御祭礼仪。从官四人,一为捧诏官,一为捧节官,一为宣诏官,一为捧帛官。先一日,通事官呈仪制,备轿马,请从官至先王庙演礼。轿如鹤笼,编篾为之,外施黑漆,内糊白纸,顶有大环,一木为扛,离地仅五寸许。人由左入,盘膝而坐。亦设靠垫、痰盂、烟具于其中。马如小驹,剪鬃如驴,性甚劣,一马需一人挽之。鞍鞯踏蹬,与中国稍异,起步细碎,如小川马。

巳刻,出东辕门,过圣庙,东南行三里许,至安里桥,皆平坦。过桥数武,即所谓先王庙者,山形环抱,庙居其中,荫木森森,叶似柿而色深绿,曰波罗蜜树。东西有朱漆坊,中为三圈门,平其顶而无匾额。拾级而上,有堂三楹,设天使与国王坐位于中。再入后堂,即为先王殿。殿五楹,两庑十余间,殿中神主前设三御案,中为奉节案,左为奉诏案,右为奉帛案。殿西檐下,设开读台,东南向。

至次日辰刻,天使出馆,诣各庙拈香。返,三法司及众夷官备龙亭、彩亭、金鼓仪仗,集馆门外。候启门,奏乐、参谒毕,迎龙亭、彩亭入,正使捧节,副使捧诏,皆朝服,从官亦五品蟒服,趋向天使,恭接节、诏、币、帛,各安亭中,左右立。阶下乐作,引礼官唱排班,众夷官皆跪,行九叩礼。升炮,夷官前导,排全副仪仗,皆中国兵丁为之,著号衣骑马者,约百余对。其后则卤簿,彩亭先行,龙亭在后。从官佐使,皆张红盖乘马随于龙亭之后。两天使皆八座,道旁男女聚观者,循高就下,叠砌如鳞,而声息寂然,但闻马蹄蹀躞而已。

至安里桥,国王紫袍纱帽,率众官迎伏道左。暂驻龙亭,王与众官平身,两使降舆,趋前,分立龙亭左右,引礼官唱排班,国王及众官行三跪九叩接诏礼。礼毕,国王众官步行前导,至庙门,由东圈门进,立堂下。天使出,下轿,从官亦下马,扶龙亭,由中门入,至庭中,捧节官授节与正使,捧诏官授诏与副使,随行至先王殿,各奉节诏于所设之御座上,退立东墀,西向。宣诏官立开读台下,东向。两庑奏乐,引礼官引国王,由东阶诣香案前,北向。司香者跪,进香于国王,王亦跪,三上香讫,复引至墀下,王与众官各就拜位,行三跪九叩首拜诏礼。礼毕,乐止,退立东庑世子神位前,西向。又起乐,天使捧节诏正中立,捧诏官由东墀趋接诏书,即由中门高举,下阶,黄伞盖之,上开读台,宣诏官随至台中香案下。乐止,引礼唱跪,国王及众官皆北向跪,俯伏于世子神位下。引礼官唱开读,宣诏官就香案正中朗声宣诏。宣毕,仍捧诏下台,张黄盖,由中门入,授副使,仍安御座。引礼官引国王众官各就拜位,再行三跪九叩谢封礼。引礼官唱退班,国王入庙,请天使暂憩,更衣,献茶。

追封礼毕,国王易皂袍、角带,出至先王神位前,天使复分立御案如前仪,法司官请诏书、祭文供奉庙中,天使乃诣先王神位前,行一跪三叩礼,国王及众官俱俯伏位侧。礼毕,引礼官唱退班,国王捧先王神主,由东阶入殿,供奉毕,向天使行谢封礼,一跪三叩,天使答拜。

御祭礼毕,国王又易服,天使亦更衣,俱至前堂,行相见安坐礼。天使居中,南向。国王居西,东北向。不设乐,茶酒皆亲献,天使辞谢。紫巾大夫代献,天使酬献,国王亦起辞谢。各就宴,从官则宴于西庑。酒馔皆秀才官跪而献之,法司官旁席为陪宴。宴既毕,国王前导,仍至御案前,正使奉节授捧节官安置龙亭内。天使行至阶下,与王揖别,从官亦与法司官揖别。出庙门,国王众官已先行,至安里桥下,候龙亭至,俱跪送,天使降舆揖,回馆。

是晚,国王遣官叩谢。其明日,天使亦遣巡捕官入王府答谢。

至七月二十六日,始行册封大典。前一日,从官先往王府演礼,由先王祠内东度二小岭,行于山脊,路尚平坦,民居岭下,田园绣错,竹树阴森。行三四里,始见高牌坊一座,上大书“中山”二字。过此百步,又一牌坊,大书“守礼”二字。路之中心,筑方石台,上植铁树一丛,以为来龙。随见万木排空,墙垣密布,最高处宫殿巍峨,已至中山王府矣。

府门西向,上有敌楼。进门折南,渐高数级,有门北向。旁有一泉,凿龙首嵌石中,泉从龙吻喷射而出,此中山之瑞脉也,名曰瑞泉。上有门,即名瑞泉门,门上有滴漏台。再折向东进第三门,平坦广阔,并列三门,南向,势甚雄壮。进门即为王殿,有一甬道,甚宽广,铺紫色石大方砖。又进而为正殿,五间,台阶宽丈余,约高五尺许,以白石栏围之,分坡级为三道,而正中坡级两旁竖盘龙石柱一对。殿中无宝座,而有一台,高仅尺许,曰临政台,围以朱漆栏,亦铺脚踏绵,与庶民居室相等。后设金围屏一座,其上即御书楼,凡中国大皇帝历次所赐匾额,尽悬于上。两旁便殿廊房,东西各三统间,为天使宴饮之所,亦将历来册使所送之额,悬挂两旁。启其后窗,可以观海,彩梁朱柱,古朴而华。台阶之中,另起御案三座。东首西向设开读台,高丈余。甬道之中,设国王拜位,以草席为之,四周镶红边而已。

至次日,天使随文武官及从者至府,一如追封前仪。王九叩礼毕,宴天使于西便殿,从官宾客则宴于东便殿,献茶、进酒亦如前仪。惟观者之多,更盛于前,盖忝有该国文武官眷属,设篷幕于路侧。又有扶老携幼者,合数万人,真大观也。

其明日,王又易冠服,如汉黄门官式样,坐龙辇,中设朱漆描金座,用四杠,前后十六人,其辇高与檐齐,仪仗则用大方旗四对为前导,继则长杆刀六对、长杆枪六对。又有如月斧者、画戟者,如狼牙槊者,十余对,皆柄长丈余。又有三檐红伞一顶、金鼓乐人二起间其中。近辇,则有执长杆大鸡毛帚四对、大翎毛扇一对、月扇一对、大兜扇一把、提炉二对。扶辇者,皆紫金大夫与都通事官,步行随之。又有童子,装束如红衣人者,各执拂尘、团扇之属十余辈,扶辇而行。王至使馆,拜谢,亦如前仪。途中各设段落点缀,或编短篱而列盆花,或叠假山而栽松柏,像生鹿鹤,纸扎群葩,目不暇给。

旧例,国王逢五日遣官请安,十日王亲谒,天使辞谢再三,乃逢十遣国相参谒。其仪制,天使设公座于堂,国相三法司行礼,天使出位旁立,拱手。紫金大夫则正立,余皆端坐,听其叩首而退,从官之相见各长揖而已。

案《琉球国传》,自汉时天孙氏以来,皆姓尚氏,直至明洪武初,始奉中国正朔。其国本有南、北、中三王,本朝初年始并为一。其地皆山而无高峰,亦无城郭,其国境约宽数百里,中分三府,国王所居曰首里府,亦名守礼府,掌国大臣多居此。次曰久米府,永乐间迁中华人至彼,教以文学,有二十四姓,世居于此,掌理文牍,犹中国之翰林院也。三曰那霸府,皆商贾所居。国中仕宦者,皆世官世禄,虽从唐制以诗取士,应考其实皆缙绅子弟也。

其所铸用钱曰宽永,彼国之银一两可换钱一千六百文。刑罚无斩、绞、枷、号,有犯则送三法司究治。轻则杖之;若罪重,给一独木小艇,驱入大海,听其所往,诏之充军;再重,则刳其腹而投之海。

其民皆食蕃薯,一岁三熟,每担价不过百文。亦种粟、麦、米、豆,土人食不当饱,备作宴客之需而已。人多布衣,不尚蚕桑。

所属有三十六岛,或远或近,均隔重洋。羽毛之族颇同中国,惟鳞介大半皆海物,有大虾如升斗,大蟹如草笠。鱼则或蓝或红,莫可名状,其味甚腥,亦莫别其美恶也。有烧酒,有甜酒,又有白酒如浆,系国中女子嚼米釀成,其味甜,微有酒气耳。

通国之人躯干无长大者,民安物阜,从不闻有盗贼之事。市中无店铺,亦无茶坊酒肆。其舍宇四面御水者居多,不甚宽大,亦无有通三间者,周缭以板。室内皆铺地板,高地二尺许,地板上用席垫布镶而铺之,名曰踏脚绵。男女皆席地而坐,门窗上俱凿双槽,重叠推拽以为启闭,故柱多方,其木质若黄杨,磨极光细。庭前亦有假山,多嵌空玲珑,平地铺以白沙,花光树色映带清幽。或编竹为篱,屋藏于内,绿荫郁然。行人稀少,终日寂静,亦不闻有口角争斗之事,间闻有弦歌之声。

使馆之西有女集场,一切器皿、食物、布匹、旧衣、新履,皆妇人首戴而来,坐地而卖,其妇通称曰“爱姨”。每男以肩挑,妇以首戴,无论米粮、油酒、包裹、箱笼,虽重百斤,皆顶首上,从无有倾覆陨坠之虞。

其俗有医师而无筮卜星相之人,有僧无道,亦无优尼。

有寺曰乐善,在使馆之后,竹篱矮屋,不施丹漆,曲廊环绕,绿阴蔽天,庭间凿以小池,金鱼游泳,钟磬无声,颇有幽趣。定海寺在那霸长虹堤之中,北临大海,一望无际。亦有圣庙,在馆东半里许,规模如中国,而殿庭矮小,派秀才轮守之。

其冠服之制,男子年十六岁乃剃顶发中心,留其四鬓,挽一髻,插梅花簪三寸许。王及国相、法司官用全金者,紫巾大夫金头银脚,余官皆用银簪,庶民则用铜簪。冠式长圆,平顶如僧尼帽,而前后有折(上面是“幵”底下是“黑”)文。有职者红绫巾,大夫黄绫巾,紫金官以上皆紫绫巾,国相国舅则用紫锦巾。庶民冠元青荷叶巾,地保用绿布巾。衣如道袍,长领,袖宽一尺四五寸,色亦尚红青,便服则各随其色,束大带,约宽四寸许。国相以至庶民皆著草履,名曰“撒霸”,式如中国之草鞋,底中起梁立一枢连之,高半寸,著则以脚背套其梁,大脚指夹其枢,以故,左右袜头俱开一叉,不能易。袜甚短,及踝而止,以带束之,男女皆然。

女子不裹足,不剃面,不穿耳,发无把,用油蜡涂,挽于顶心,形如牡丹,即所谓牡丹头也,其光似漆。簪长七寸,粗如小指,作八角楞。簪之头如调羹,向前倒插,金银亦随品而别,视其夫之品级。民妇则用角簪或玳瑁。衣如男子而长及地,不带不扣,以里衣襟纳入裤腰,右手拽外襟而行。未嫁者则束汗巾于外以别之。袖有宽至二尺余者。妇人年过三十,手背刺纹作黑点,年愈大纹愈多,至老年则全黑,此不可解也。

其与人交际,客至,则脱撒霸于门,入室坐地,主人出,各鞠躬点首以为礼。小童执茶壶如桃者,斟茶半杯,主人举以敬客,客受之,高举齐额而后饮,以此为敬,他物亦然。亦吃烟,每人前各置一具筒、一炉、一痰盂,一总谓之打巴古棚,盖烟谓打巴古,盘谓棚也。烟筒长仅尺许,烟甚辣。相对坐后,或清谈或敲棋,倦则倒身而卧。

每宴会,极省俭,肴不过四色,用黑漆盘分格盛之。酒仅一小杯,托以朱漆小盘,传递而饮,酒酣则坐卧歌呼以为乐。饭曰屋满,粥曰渥该,吃曰三小里,鱼曰游,肉曰犔,鸭曰鸭飞拉,蛋曰科甲,猫曰抹牙,油曰暗淡,米曰科,去曰一逈,今日曰初,明日曰阿爵,游玩曰阿嬉脾,拿来曰莫给科,好曰秋喇沙,不肯、不要、不好统曰没巴歇,不懂曰悉各朗;一曰抵几,二曰打几,三曰米几,四曰又几,五曰一几几,六曰荣几,七曰捺捺几,八曰牙几,九曰谷谷奴几,十曰拖几。惟茶曰茶,衣架曰衣架,衣曰衾索,面曰索面,而面又曰木吉利果,此三物大约起自中国,故仍旧名。其花卉种类甚繁,不能殚述。其他名物称谓,类皆有音无字者也。

琉球国亦唱戏,天使至,则于便殿前,搭戏台一座,高与阶齐,方广三丈许。后场有大松树一株,枝飞檐外,有彩无灯。歌舞者非伶人,皆国中搢绅子弟为之,年皆十六七,无有老年者。

其开场无锣鼓,但闻场后连打竹板声,即见一老人戴荷叶巾,披深黄色大襟衣,有似鹤氅,束蓝带,手执藤杖,白须飘然,率男子八人,头梳高髻,身披白花红地衫,腰束皂色带,各执花枝绕场而舞,如堆花状。又有童子摇鼓穿绕其间,歌声从后场而出,不吹笙笛,用弦索和之。场上启,做关目说白而已。此为彼国天孙氏开辟琉球,歌舞太平故事,名曰三祝舞。

又闻竹板响,扮出四童女,髻插金凤花,额束紫绡帕,披大红衫,其长曳地,外罩板金镶元(玄)青纱背搭,各执折扇二柄,鱼贯而出,歌舞而退,此谓扇舞。

下开传奇一段,名曰《天缘奇遇儿女承庆》。先有一生脚,青衣皂帽扮一樵人,名曰铭苅子。继有一旦,甚美,头梳高髻,后发披肩,外披白绸五彩印花曳地长袄,内衬银红衫子,肩上蟠大红风带一条,扮一天女,从松树上下台心,即将风带解下,掛于树上,似作沐浴之状。铭苅子窃带藏之,天女失带,惶惶不能飞升,与铭苅子问答良久,遂为夫妇。生一女名真鹤,年九岁,又一男名思龟,年五岁,皆七八岁小童扮之,唇红齿白,妆束逼肖。是时骗儿女眠于榻上,忽然寻出风带,徐徐登松树上,将升天矣。下顾儿女作悲泣状,儿女惊醒,追呼树下,天女已至松顶,忽有白云从上而下以迷去路,其云皆棉花结成。铭苅子亦追寻至树下,与儿女对松树大哭。忽出一大夫问铭苅子,回奏知国王,召其父子赐以爵禄,并收其女入宫抚养。此其开国时之故事,其场后之松树专为此而设也。此树甚高,已百年物矣。

又闻竹板再响,四小旦扮四女,装如天女而无风带,头顶五彩笠子,曼声弦歌而上。舞有顷,各除笠,上下盘旋而进,谓之笠舞。

又开传奇一段,曰《君尔忘身救难雪仇》。一净脚两额染脂,童颜鹤发,戴黄缎金镶风兜,身衣古铜色缎衫,外罩天青金云龙背心,腰插宝刀,手执兜扇,自称按司,名八重濑,按司者,似乎彼国之诸侯也。路遇玉村按司,夫人貌美,杀玉村而夺其妻。妻不从,殉节死。其子逃匿平安大主家,八重濑欲搜缉除害。玉村有家人之子名龟寿者,别其母,投平安大主家,见小主,愿身假做小主,出献以代死。小主不从,如《一捧雪》换监代戮之状。既而允从。平安大主有家将,名吉由,假缚龟寿为玉村之子,授献八重濑。令下监,受尽诸苦而欲杀之。吉由假降帐下,又有玉村大臣名波平者起义,与平安大主合兵一处,奉玉村子小按司为父报仇。斩关而进,杀八重濑于帐下,救出龟寿,仍立玉村之子为按司。此明季彼国分南、北、中三王时之故事也。小按司係十二三岁之俊童,其装束如水斗中之小青,不穿裙耳。凡逢杀战不在当场,皆入场后作擂鼓叱咤声而已。

又闻竹板响,见男子四人头束红帕,身著花袄,腰围阔带,腿缠青紬,手执羯鼓,其声咚咚。又有四童,装束亦如之,则手执短竹,击声角角,满场踯躅,且击且跳,谓之羯鼓舞。

又开传奇一段,曰《淫女为魔义士全身》。走出一小生,年约十五六,扮一久米府之汉人后裔,名曰陶松瑞。头戴细草笠子,式如中国凉帽胎,而大如小铁锅,衣月白紬衫,手执短拐,往首礼府探亲。天晚迷路,见山下有灯火,投宿村庄。随有一旦,扮村女出,留松瑞宿,自言母亡父出,一人独守,欲荐枕席。松瑞诫以男女不亲授受之义。其女不听,强逼之,松瑞脱身逃遁。女转羞成怒,欲追杀之,松瑞逃入万寿寺。有老僧名普德,藏松瑞于钟中,一钟极肖。女子追索无踪,仰天大哭,发狂而去。松瑞已出,而女子复至,钻入钟中,忽变成魔相,头出两角,貌极狰狞,手执双斧,势将动武。普德遂合手念咒,魔即乘风化去,松瑞得全身而归。此彼国近时之故事也。

忽扮出大小狮子两个,跳跃盘旋而下,歌舞自此止,即中国唱戏之所谓团圆也。

琉球国亦有妓女,谓之红衣人,其所居曰红衣馆。向例,每天使至国册封,准诸妓入馆伺候。自嘉庆五年赵介山殿撰册封琉球时,传谕不准入馆,遂为定例。自国相以下均有所欢,每月缠头脂粉之费,不过四五六金而已。

若天使至,则不许国人阑入红衣馆,恐生事端也。中华人每到红衣馆,有赏识者,即声价十倍,定情合意后,必赠一银簪,带之以为荣。盖民间俱用角者,惟妓女得中华人赏给始准带耳。其款式如荷花瓣而脚长,每枝重五两。其装束百般,总无一定。有着白地青花衫,微映大红抹胸者;有着五彩印花衫,束紫绉纱汗巾者;有绿地五彩白花衫,束大红文丝带者,皆薄施脂粉,丰致嫣然,令人消魂。亦能歌舞,或弹三弦,或鼓古瑟,或坐而歌,或起而舞。

凡红衣人尽无子。自八九岁卖身入馆,教以歌,与人交接后,积财赎身,即买一美婢,自开门户。年长则各有旧交,故无从良之例。其房皆南向,空前一架为轩廊,后三架为卧室,三面皆板,上施顶格,下铺脚踏绵,洁净而软,如登大床。亦有箱笼、衣架、书画,呈设古铜、瓷瓶、壶、杯、碗、茶具、酒器之属。檐下亦凿小池,蓄金鳞数尾,植芭蕉铁树于墙下。有一种名佛桑花,叶若桑而花如蜀葵,千瓣,五色俱备,有大红色者。

男用团扇,女则半月。夜卧,则以大席铺室中,上施大帐,而复以衾枕之属。亦点烛,式如风灯而高,外糊白纸,中燃油火,上有横木,可以提携,亦随地可置,随处可粘。烛皆纯蜡,可以通宵。其余起居饮食与中国无异。

微信扫一扫,好货要分享
【最新、最快、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——爱看文学网(book.qqzyg.cn)】
章节有误,我要:报错
play
next
close
X
Top
×

分享到微信朋友圈

扫描二维码在微信中分享
关闭
手机客户端
APP下载